■平静的东江。虽忙碌的航船已不再,但渔船尚在江上游弋。
■前往河源的传教士一家在东江航船上。 摄于上世纪40年代
■胜利大桥下,一艘清理江面垃圾的船驶过。摄于2016年6月
在水路运输盛行的年代,河源的江上,舢板、渔舟、电船、小火轮多如过江之鲫,还能看见大木排。经东江往返惠州、广州的船只繁多,可谓千帆竞渡,百舸争流,蔚为壮观。清代邑人黎绍曾赋诗描写当年江上航行盛况:“小艇远飘形隐隐,层楼高建影庞庞。”
这些船上或木排上的人,嘴里唱着水路歌,顺江而下或逆流而上。千里东江(共500多公里)流传着多个版本的水路歌。东江支流新丰江、和平县的浰江,都有属于自己的水路歌。这些水路歌就是船民行走在水上的路线图,详细记录着沿途行船方略和风物,哪个地方可以休息,哪个地方可以补给,哪个地方风景优美,哪里又有险滩急流,皆在歌中体现出来,堪称行船宝典。
随着陆路运输的兴盛和水运的退隐,水路歌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,水路歌里的一些地名,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改变。
曾传唱几百年的东江水路歌
东江水路歌大致有三段,每段都对应着一个东江流域的重要城镇,即老隆镇、源城区、惠城区。自上游至下游分别是河隆航线(即老隆至河源航线),沿线有惠城、泰美、观音阁、横沥、古竹、河源、义合、黄田、仙塘、蓝口、柳城、佗城、老隆等重要县镇。
和平县合水镇老船工王云彪,曾唱着东江水路歌多次往返于和平合水至广州的水路上。他原是和平水上公社社员,能熟唱东江水路歌,尤其是惠州到老隆的水路歌。在他十五六岁时,正是民国后期,公路尚不完备,运输基本靠水路。
从东江流域各县如龙川、和平、河源等地往来惠州的船只,所运货物以火水(煤油)、汽油、棉纱、布匹、西药等为大宗。这些货物由惠州船运至老隆,再由老隆经公路运抵和平、兴宁后再转运韶关、衡阳、桂林、重庆,或经和平、兴宁转运赣南、福建等地。内地的农副产品及土特产如粮食、生猪、三鸟、腊肠、土纸、桐油、松香、矿产等,则由东江上游的和平、连平、老隆、河源、紫金等地船运到惠州再转往香港。除了运输货物外,许多旅客也集中在惠州乘轮船至河源、老隆以及沿江各城镇。
在陆路运输还不发达的年代,从和平合水到广州,走水路一趟来回得一两个月时间。一般是运送木炭等物资至广州、东莞等地,也会从定南、龙川等地运货到和平,来来回回地走着各条水路,每到一处,船工们都会记下地名,与他们所熟悉的水路歌相对照。
当时刚参加工作的小船工王云彪就听到了老船工传唱这几首水路歌,他一听就喜欢上了。有了这些有腔有调的水路歌的陪伴,行船时似乎就没有那么枯燥了。
成为一名船工,是王云彪这样的农村青年不多的生计之一。合水山多田少,手工业也欠缺,没其他工作好做,合水周遭80%以上的人靠水吃水,在水上讨活路。王云彪记得,从合水到老隆跑一趟水路,能获得一担谷的报酬。
“哎,撑船人受苦啊!上蒸下热、风吹雨打地过日子,”王云彪曾这样慨叹,“水上生活,跟乞丐一样,没有固定住所。”
对长年行船的人们来说,水路歌就是他们的行路指南,不仅详细罗列了和平到广州沿途的地名,而且还会提醒船工,途中景点、险滩、歇脚点和土匪出没之地。《和平至广州水路歌》里有多处提醒船工注意险滩、急流、暗礁:“芬沙石角水又急,合水横州拦江河”“近望石狭狗脚滩,河中浮起大石古”等。也有提醒船工前方有市场,可多备饮食补给的:“船到东水好市场,买好酒菜到四都”“黄沙糖甜好做饼,河源花塔上京都”“瘦狗无油庙里点,天光横沥卖麻糊”等。
就连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装货、落货、赶货,都有讲究:“在和平古寨装上木炭、谷子就要在夜晚走;下大雨了,装货就要赶大水,一船一船紧跟着,船尾都会烧几柱香,请河神保佑行船平安,同时后面的船也好看得见跟着走。”
这支水路歌,每句都是七言歌词,并嵌有一到两个地名。“鹅颈上坝九宫庙,乌坭广班唱戏歌。”“船到东水好市场,买好酒菜到四都。”“柳城将军点兵出,捧出猪头祭大渡。地逢蓝口三六九,脚踏南山宜知无。”现在,水路歌里面有些地名已经改了,如“石公神”已改名临江。
从歌词来看,从合水到广州,要经过今和平林寨、东水,龙川四都、老隆,东源柳城、蓝口、黄田、义合、徐洞、仙塘,河源双头,惠州博罗,东莞石龙,佛山顺德等地,才能到广州、番禺。
等唱到最后的“果然珠江好地方,望见广州是番禺”时,船工的心情想必是狂喜的。他们在结尾时唱道:“一条水路唱到此,流于后人传青史。”
已是耄耋之年的王云彪,为了让后人记得这段已成追忆的历史,他把《和平至广州水路歌》抄录了下来。王云彪认为,这支水路歌原作者是连平秀才曾冠英。他说,在老一辈船工的记忆中,这位400多年前的秀才经常经水路外出,不管去到哪里,都会问船老板此处地名,或加入当地传说,或自己加工,编成水路歌,并流传下来。
与王云彪的看法相似,也有人认为,《惠州至老隆水路歌》是清代梅州才子宋湘所作。在船民淳朴的想法里,这些诗一样的歌词,只有读书人才作得出来。他们没有意识到,这水路歌也有可能是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老船工集体智慧的结晶。
惠州至老隆水路,一般算24堂路(一堂路为10华里),要经过古竹、河源与龙川的一些城镇。其中从河源仙塘到黄田,共有9堂路,湾多滩多,得挨着饿,打起十二分精神,过高涧、离锦州、渡白马,再过几个小地方,饿着肚子过了青溪乡后,才能到黄田买蚊帐、作补给。这在《惠州至老隆水路歌》里是这样唱的:黄沙糖甜好做板(黄沙),一直送妹到仙塘(仙塘)。徐洞房中望仙景(徐洞),几多诗对古云乡(古云)。担竿来挑禾溪坝(禾溪),脚踏洪军义合场(洪军营、义合)。抚州滩头水又急(抚州),好得白马渡过江(白马)。贵沙有米无饭店(贵沙角),一直饿到青溪乡(青溪)。黄田买帐蚊坑吊(黄田),爷娘送子入学堂(学堂)。
由于水路歌多为口头传唱,加上各地方言不同,有的版本会用谐音字甚至错别字。有些水路歌又作另一种版本,如和平县知名文化人士陈仰天先生收集的河源至老隆的水路歌中“麻雀入笼好难飞,木京大女闹歌堂;住在仙塘多财主,几多世间古文章……”对应了鸡笼寨、木京、廖歌堂、仙塘、古云等地名。
仙塘到黄田的一段东江,水急弯多,土匪常在这里设卡抢劫,因为弯急船慢抢劫的成功率高。过了黄田,东江水流变缓,江面变阔,船行到此处就容易多了,一路是人烟较为密集的城镇——蓝口、柳城、佗城、老隆,于是收拾了行李各自还乡。
退休教师历时十年整理新丰江水路歌
对长年行船的人来说,水路歌有很大的作用,能让船工熟悉河源到广州的地名不说,中途有什么景点、险滩、住宿之地,都在歌中体现出来,到了该地,船工就停船靠岸休息。水路歌还会提醒船工哪里的土匪、险滩最多。
源城退休老教师张李安,也曾是万绿湖曾经的好家园的主人之一,退休后凭着记忆,也凭着执著的追寻探究精神,整理出了《新丰江立溪水路歌》,以此缅怀因支持建设新丰江水库而沉埋于水库底下的百年故园。
笔者在2009年采访张李安时,他已年近80。张李安出生在新丰江水库里的东源立溪乡。立溪乡原是一个美丽、富饶的鱼米之乡,是当时一个较大的圩镇,因立溪河流经此地而得名。
1958年7月15日,新丰江水库水电站工程破土动工。为建设这个华南地区最大的人工湖,河源10.6万群众献出故园。立溪乡群众也离开了故土,带着祖辈传唱的水路歌,分散移居到高埔岗等地,重新建起家园。在韶关仁化丹霞山下,从库区南湖迁来的肖先生开了家广受欢迎的餐馆,说一口地道河源话,深藏着他们故乡的根。
一晃50多年过去了,当年传唱新丰江立溪水路歌的老人多已离世,而新丰江水库移民的下一代,因早已脱离水路歌的环境,对立溪水路歌多已印象模糊,或全无印象了。
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人,张李安不愿传唱了数辈人的新丰江立溪水路歌就此消失。这支水路歌里,镶嵌有以往立溪乡人们生活过的许多地名和许多姓氏,吟唱起它,立溪乡移民就仿佛触摸到了自己的根。1997年,张李安从高埔岗学校校长一职退休,利用自己的空闲时间,开始着手收集整理新丰江水路歌。
因为时间久远,仅凭一个人的记忆是不够的。有时为了核实一句歌词、一个地名、一个姓氏,张李安或电话咨询,或亲自带上手稿,到新丰江立溪乡移民现居地登门拜访求证。他近则去过韶关、博罗,远则寻至甘肃、大连,苦苦寻访、求证。最后,张李安终于将水路歌中上百个地名、35个姓氏分布都弄清楚了。
经过张李安10年收集整理,62句434字的《新丰江立溪水路歌》,就此重新回到了立溪移民的记忆中。与它一同进入移民脑海的,还有那时浓时淡的故园之思。
当美丽的万绿湖越来越为世人所知所喜爱时,新丰江立溪乡移民欣慰之余,那祖辈生活过的故园,也通过《新丰江立溪水路歌》的唱词,重现在老一辈和新一代的移民生活里。新一代移民乘着游艇走过曾经的故园的上方,他们吟唱的仍是先辈们念念不忘的《新丰江立溪水路歌》。
浰江船谣里的历史文化信息
浰江是东江上游主要支流之一,发源于和平县浰源镇杨梅嶂,长102公里,流域面积1677平方公里,在东水镇汇入东江,流域大部分位于和平县境内。
浰江源头杨梅嶂一带是明代池仲容起义地浰头山,故河流名“浰江”。没有浰江,就没有林寨。
元至正九年(1349年),一位名叫陈元坤的和平富坑人,沿浰江乘舟顺流而下,前往龙川县城,途经位于当时龙川境内的林寨盆地时,见此处山川秀美,地势开阔平坦,又得浰江水运之便,以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,便举家搬迁至此,与当地黄姓等姓村民同住一处,是为林寨陈姓始祖。(事见林寨石镇村陈姓祠堂厦镇堂重修碑记载)
彼时,陈元坤的后裔已遍布林寨。这些耕读传家的陈氏族人,在此繁衍生息了500多年后,终于在浰江畔,用自己缔造出的商业神话,应验了先祖当年的预言。
在20世纪80年代陆路运输尚未真正兴起之前,林寨、东水、合水等镇,凭借浰江水运之便,成为粤北、赣南地区的货物流转地。
船工们行在浰江上,对两岸的优美风光已熟视无睹。他们关心的是沿途的险滩急流,能作补给的城镇和城镇里那些居民的生产生活。历代以来,船工张嘴唱出歌谣,再现昔日浰江河畔客家撑船人水上生活情景,记下了水上人对沿途事物的感知、对生活的感悟、对人生的慨叹。这首传唱于浰江的歌谣,后来被称作浰江船谣。
“浰江船谣”主要在浰江河畔的撑船人中传唱,其中又以林寨镇车头排村最具代表性。车头排(现名车头岗)的黄、朱二姓的“水上人家”,几乎一生都生活在和平至广州的水路上,在浰江、东江、珠江上漂泊。
“合水开船来下滩,山高水企(急)好艰难。……浮起两只大石古,真正拦在河中间。左右两边走不得,到转石狭来下滩。狗脚一过三弯水,关(简)头危险下急滩。……过了大滩有小滩,行船一路好艰难。”把“行船跑马三分险”的状况在苍凉的歌声中唱了出来。
行船将到广州目的地时,歌谣描绘了当时的广州城景:“莲花山里起头塔,大湾潮水岸边过。直往石井黄埔港,黄埔鱼珠有好多。立德东保二沙头,不准大轮进广州。万无一失最安全,二沙铁链锁海口。”
浰江船谣的记录,主要得益于黄胜炎、黄观托二位老人,他们是和平县林寨镇车头村人,做了40多年的船工,对浰江船谣烂熟于心。退休干部陈乐演根据两位老船工的口述,对船谣进行了记录、修编,并由和平县文广新局编印成《浰江船谣》一书。
船谣中所提到的“合水”,是和平合水码头,由合水码头到东水镇所经过的河流为浰江,长60多公里;从东水镇南下所经过的河流为东江,长达370多公里。据黄胜炎老人介绍,当时,从和平合水码头出发,即使是顺水而下,到广州起码也要一个星期,遇上江水不多的时候,则需要半个月才能到达广州;从广州到和平,因为是逆水而上,起码需要20多天甚至一个多月。
《浰江船谣》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,也见证了环境变迁,再现了九连山区和平县不通公路、铁路时,人们主要靠水上行船往返于和平至广州之间的社会场景,具有平民化、方言化的艺术表现形式。
时至今日,河源陆路交通越来越发达,水路运输和交通渐渐沉寂,那千古横槎,也渐渐褪色成发黄的老照片。而河源水路歌,也因为水运的衰退,渐渐地充耳不闻了。为了让人们还能听见水路歌,有人专门为之录像、录音;河源文化界前辈程建民记录下水路歌的曲谱,收入1998年印行的《河源民间歌曲集》。
(转载 2019年7月28日 河源日报)